Siyuejun

玉虫记（四）

我已经饿了很多时日了，狄府玉器虽多，但因之前许下的誓言不能吃。但我是只聪明的虫子，既然狄府的不能吃，我去其他人家吃总可以吧！

白马寺是大唐国寺，内有千种奇珍，万种异宝，珊瑚珠玉琳琅满堂，㻬琈婴垣尽可饱腹。那假和尚薛怀义身上颇有玉石宝气，皇宫内我看得分明。待我出了狄府后往四方周天一看，顺着财宝发出的光亮去寻，准能找到。

鲜红鲜红的翡，嫩绿嫩绿的翠，大如鸟卵小如豆米的珍珠，满匣满箱。都是皇帝赏给他的，闻说白马寺的珍藏里有一瓶水样玉膏，上古黄帝曾服享。把它放在手中能化作瑾瑜良玉，上有五彩之光。美味啊，色香味俱佳的美味啊～

就这样，趁着夏日午后人困马乏，我流着口水扶着门框晃晃悠悠跨出门外。狄阁老家中没有女孩，新的衣服还在做，暂只把他小儿子狄光昭的旧衣拿来给我穿。我身量未足，只刚总角，这都是没有吃饱的缘故！如果有美玉可食，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捂着饿瘪的肚子在街市上左晃右晃。有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买糖葫芦和胡饼给我吃，吃是吃了，不能饱。有淘气的孩子捏我的脸，扯我头发，被我一一打跑。

“谁家的孩子，这么凶？”周遭有人围过来，我拿着糖葫芦有些无措。明明是那群孩子欺负我在先，为什么只说我凶？

“白白嫩嫩挺可爱的，这身衣料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家的娃。”我想推开人群朝着白马寺方向走，却被人抱起，我扑腾半天也没挣扎下来。

“怕看错跟了一路了。小官人，你家大人呢。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抱我起来的这位小哥顺手从旁边的铺子上又拿了个胡饼给我。

我乖乖接过胡饼，摇头，装不知道。万一把我送回狄府，狄阁老肯定是命仆从严加看管。不能出府吃玉，我怕是会饿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狄阁老给我起了名字的，遂奶声奶气地说：“我叫瑶儿。”

众人听我开口，哄然笑道：“原来是个女娃娃。”

“送官府吧！天可怜见的这雪团般的孩子，她爹娘该着急了。”有大娘塞给我一个枣面馍，让小哥将我送到官家。

我看见这小哥身上的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有多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玉了！我用脚把它勾上来就要往嘴里塞。

“哎哎哎，这个可吃不得！”他连忙夺下来。

快到嘴的美味！

我快饿死了……

我趴在他肩膀上嗷嗷哭。

泪珠滚落在他衣带上。

平常人的泪水只堪堪打湿布料，我的眼泪却别有用处。这哥儿被我泪珠沾上的锦绣变成了玉质，然而我和他都没有发现。我还在自顾自哭着，哭声吸引路人不断观望。

我们被拦下了。毕竟他的年龄做我爹太年轻，做我哥哥又太大，这样手脚生疏的少年抱着个大声哭泣的女娃在街上狼狈行走实在可疑。

“你是她什么人？”有女声响起。我哭得泪眼迷蒙的，只嗅到若有若无的玉簪花香。这香气在车马喧嚣的街市里尤为清雅，让我想起皇宫内熟悉的人——上官婉儿。

当初她也是这样抱起我，告诉我她的姓氏。

她说，我叫上官婉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顺着那女声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她。她下了朝会，还穿着女官朝服。她两耳上的坠子晃来晃去，是水滴状的青碧玉石！我朝着她伸出小条小胳膊准备把玉石揪下来。

上官婉儿看清了我的模样：“是你呀。”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求抱，遂从那小哥怀里将我拔进她怀里。

“真可爱。”她点点我的鼻尖，“为什么跑出来，狄府人欺负你了？”

那小哥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狄府的小姐。”

我无暇管顾她们如何交接我，小哥如何离开。我只管搂住上官婉儿的脖子，将她左侧耳垂连着耳坠一齐含进嘴里。那青碧在我口中瞬间化掉，我满意地吧唧嘴，然后绕到上官婉儿右侧吃另一个坠子。

我只管吃得开心，丝毫没有感觉上官婉儿一瞬间僵直的身体。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上面空空如也。她在地上寻了一遭，地上除了石子土块，什么也没有。

“你真吃了？”上官婉儿摸着另一边的耳垂，果然那边的玉石坠子也没有了。

我吃了两个玉坠子开胃，现在看着上官婉儿的玉颈圈就要下口，被她用象牙笏拦住。

“难道你是什么奇人异士不成？”

象牙笏被我咬了一口，它在我嘴里像白豆腐一样软。我当着她的面把整根象牙笏豆吃进嘴里，像表演戏法一样。

上官婉儿看得目瞪口呆。

我委委屈屈，盯着她颈上的玉项圈：“我饿了。”

她护住那玉项圈：“这是我祖父所留，断不能让你吃了的。”

“我好饿。”我又重复了一遍，“狄阁老家的玉石我不能吃，饿了几日了。”

“他家的玉不能吃，我的玉石就可以吃？”上官婉儿不解。

“你的玉很香。”我咬着嘴唇咽口水，确实，上官婉儿身上的玉石与别处又有不同。她身上的玉石都有股玉簪花的香气，似乎被她的体香沁入，如我初醒时在昆仑峭壁餐芳饮露。

上官婉儿把我举起来上下左右看，“那你是什么妖怪？”

妖怪？

我是那么丑陋的家伙么？

“狄阁老给我起了名字，我叫瑶儿！”我不喜欢她这样称呼我，“你放我下来，我要回家。”我挣扎着。当小女孩太烦人了，被人抱来抱去不得自由。要是我也能吃成大人，就不用像玩偶一样任人摆布了。

“那好，瑶儿。”上官婉儿忍住笑，亲了亲我的脸蛋，“瑶儿想不想吃个饱？”

“做梦都想！”

“那我带你到玉石多的好去处吧。”

“好呀！”

她抱着我去往“水玉居”。这里是神都最大的玉器店，出售各种玉石玉器玉饰品玉摆件。厅堂挂着画作，上面有一首诗，尽是我还读不懂的字。上官婉儿看书画入神，我看玉石入神。店里掌柜的虽然不认识上官婉儿，却认识她这身衣服。一身朝服，必定是官家贵人。贵客到访，他自然舌灿莲花。

“不必理我，你只把最好的玉给瑶儿小姐拿出来。她看上眼的装好一并送到狄府。”

“这……大人，店面本小利薄概不赊欠啊。”

上官婉儿看着我流口水的样子发笑，不防听掌柜这样讲，于是收了笑冷眼看着掌柜，气势全开：“我何时说要记账？店家认为我出不起这个钱？”她在武帝身边浸淫多年，将圣人不怒自威的样子学了三成。如今只露给掌柜的一分而已，就将他吓得连连求饶。

那边我已经伸手将一只玉石小碗拿在手里。上官婉儿遂指着它对店家说：“这一个。”我又取了另一个玉壶，“把它也算上。”

“大人，这两件加起来价格不菲……”

“我的身家俸禄还付得起。”

我虽然在格子上取玉件，耳朵却听着上官婉儿和掌柜的谈话。听掌柜说我手中玉器价格不菲，竟觉得有些对不起上官婉儿，于是乖巧将玉碗玉壶放下，跑到一边的石堆旁。

进门时就看见旁边堆的这些石料，但是店内诸多宝贝，我没顾得上看它们。这些原石也是吃得的，就是麻烦了些，要剥皮。

上官婉儿本意看想忍痛大出血喂饱我一次，然后送回狄府。没想到我却跑到店门口石头堆里扒拉着粗糙的石头。

“你不是要玉么，拿石头做什么？”

掌柜的前来解惑：“大人有所不知，这些不是普通的石头，是没有雕琢过的璞玉，外表虽普通，可里面都是有玉石的。”说着他拿起一块拳头大蹭点表皮的石头给上官婉儿看，“这里磨开了窗，大人您看这面碧玉晶莹剔透，是好玉啊！”

“很不错，就拿这个吧。”

“好嘞！”掌柜把上官婉儿当成冤大头来宰，高高兴兴就要让学徒拿走，等婉儿付过钱后就切开。

“不要那个。”我摆着小手拒绝，从石头堆里翻出来一个番瓜大小的白石头，用小脚踩着它，“要这个。”

“这个……”掌柜犹豫了一下。

“这个怎么了？”上官婉儿问。

“很好，很好，小小姐很有眼光。”掌柜给学徒使了个眼色，让他少说话，“大人请随小人到后堂来开？”

上官婉儿刚想点头，我那边抱着石头蹦蹦跳跳已经离开了。

“不必了。”她结账后匆忙追上去。

上官婉儿不知道，掌柜看着两人背影连连皱眉，“这石头在这里已经数年没人看过了。石头上纹裂太多，里面就算有玉成色也不好，开出来的玉也当不成镯子料，赌石的老手都不选它。这小小姐怎么就看上这块了。”